在纽约，对于大多数电影院而言，三月是最绝望的季节，奥斯卡评奖季已过，四月的喜剧季还没有到，娱乐重磅的夏季档更是还远。成年人们一时没有方向，总算想起把银幕让给娃娃们——每年这个时候，为期三周的纽约国际儿童影展登场。春暖花开，在这样斑斓的季节里，看斑斓的动画片是正经。从这些斑斓的动画片里，也许我们能看出些那些与电影与大片息息相关的因素来。

　　首先，说一说票房。

　　一部面向全年龄层的全家欢电影如果不能赚够2.5亿美元，就算失败了。票房当头一把刀，所以美国动画电影宁可年年贩售“炸鸡块”，家常又老套，但求不出错。

　　这些年美国影评人时常抱怨，主流院线屏蔽外国电影，外语片在北美市场逐年边缘化。而今次纽约儿童影展，弱势的倒是美国电影，只一部开幕片《火星救母》。当然，好莱坞动画电影的生产是不疲软的，去年美国国内票房前十名单上，动画片占了四席：《驯龙高手》、《玩具总动员3》、《超级坏蛋》和《长发姑娘》。如果乐观些说，儿童影展大量推介外语片，这是从娃娃抓起培养美国小朋友的开阔文化视野，免得像父辈偏狭地不肯看带字幕的电影。而真正的缘故则有些扫兴，好莱坞那些摩拳擦掌的动画大制作不愿意提前在影展上露面，即便这是一个针对6-16岁小观众的影展，因为制片人们不想提前到来的任何负面评价折了公映后的票房。

　　媒体。同样关系着票房。在北美市场上一条不成文的行规是，主流媒体的一条负面评论足够让一部电影少收一个亿的票房。纽约儿童影展的创办人艾里克·贝克曼说，因为这条游戏规则，影展从1997年办到现在，很少说动过好莱坞动画大片来参展，今年，他照例请不动《蓝精灵》或《功夫熊猫2》。

　　同样，因为票房当头一把刀，美国的动画电影很难在多样性和创造性上放开手脚，动画大户皮克斯和梦工厂各自摸索出一套稳妥有效的叙事模式，然后年年新瓶装旧酒，技术新上层楼，笑料与时俱进，主旋律则是不变的。这就好比，炸鸡块虽然平常，但寻常人都愿意接受，要是捣腾出法国蓝芝士或者日本纳豆，天晓得有谁来埋单。所以好莱坞动画电影宁可岁岁年年地贩售炸鸡块，家常又老套，但求不出错。

　　不走寻常路的当然也有，譬如去年秋天的《我的郁金香》，关于一个BBC老编辑和他的牧羊犬“郁金香”相伴悠长岁月的隽永小品，但是，这是一部独立在大制片厂之外的私人作品，70多岁的捷克裔导演和他的夫人在他们的书房里用电脑手绘板完成了这部电影的近6万张画稿。这样的动画电影，在发达资本的美国电影界，是少之又少的个案。

　　说到了法国，说到了蓝芝士，那我们就不得不说一说技术以及成本。

　　随着3D技术的不断发展，传统的二维动画有着被围剿之势，这在电影竞争激励的好莱坞市场上尤为明显，然而在国内市场萧条的法国，动画反而保留了一点前工业时代的手工艺色彩，被3D围剿的二维手绘，在欧洲的腹地延续着细腻感伤的血脉。

　　诚然，好莱坞攻克巴黎，法国普罗们排着长队等看美国大片是一景，然而或许是应证“祸福相依”，法国国内市场对本国电影的压力，相比美国同行的境遇，其实小得多。因为没有巨额的投资，相应没有巨大的收益压力，在法国，甚至在整个欧洲，能用1000万欧元来做一部动画电影是很奢侈的。而在好莱坞，迪斯尼去年孤注一掷的《长发姑娘》，累计投入超过2.75亿美元。

　　相对局促的制作成本，反而成全动画保留了一点前工业时代的手工艺色彩，在北美被3D围剿的二维手绘，在欧洲的腹地仍然延续着细腻感伤的血脉。这次影展里的《猫在巴黎》，和《魔术师》一起入围了今年凯撒奖最佳动画长片。带着儿童画稚拙趣味的手绘，线条简洁，色块铺张明丽，画风看似幼齿，又依稀带着表现主义的张扬色彩，抽象成几何形状的巴黎在深紫色的夜空下扭曲，蓦地渲染出希区柯克电影里的氛围来——花猫，女孩，夜贼，被仇恨困住的母亲，在轻快跳脱的节奏里，童真遭逢了黑暗，又在永夜里寻找光明和安宁。

　　法国人并不相信美国人那套寓教于乐的循循善诱，他们那儿满13岁的少年就可以看足本《色·戒》了，但同样是在法国，动画电影里保存了一些濒临绝灭的清澈童真和乌托邦的理想主义，我说的是《米芽和米咕人》。导演雅克·德米·杰拉尔德延续了前一部《青蛙的预言》的风格：画面明朗活泼，所有的人都很善良，他的电影里没有阴谋，没有恶人，只有幽默化解了劫难，对于生命本身充满感激。

　　《猫在巴黎》和《米芽米咕人》能让我们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许多动画片，有它们的同胞前辈《国王和小鸟》，也有更多法国以外的，那些英国的、捷克的、苏联的，以及中国的很多美术片，各自有着清晰的眉目，汇到一起，是一张五光十色的动画图谱。

　　技术是最容易解决的问题，但是在技术的地平线上，美学是否还记得它的方向?

　　《猫在巴黎》或《米芽米咕人》带来的很大触动，是因为在越来越平坦的电影世界，它们带着不能被收编的个性面孔。一边是纽约儿童影展努力搜罗“不一样”的动画片给美国儿童看，而另一边，是各地的动画片越长越像一个模子里的。

　　记得去年上海电影节期间和同事看《尼克的飞天梦》，我们愣没看出这部英语配音、画风和叙事全方面疑似《冰川时代》的动画电影是芬兰出品。这次影展里的《小海龟大历险》也是长了副血统不明的面孔，片子在法国上映时，我的几个朋友看得面面相觑，他们纳闷了半天，以为这是一部法语配音的美国制造，但是末了一看，产地比利时。出品方nWave是在欧洲水准数一数二的技术公司，3D水准向着好莱坞一流看齐，讲故事却随了好莱坞的二三流，画面的感官效果无可挑剔，海底世界缤纷斑斓，美轮美奂，奈何故事是一团流水账。当动画电影丧失了真正有创造力的构想，故事文本和电影语言双双失守以后，登峰造极的技术有什么意义呢?难道只是让3D眼镜派个用场?

　　技术永远不是最难的问题，当年《极地特快》上映，我们嫌弃3D技术捕捉再现的人物表情僵硬，不过短短7年，我们就看《阿凡达》了。之后不过一年，皮克斯干脆利落地甩掉梦工厂，《长发姑娘》的观影效果直追《阿凡达》。如果只是论技术，欧洲和亚洲不输美国，技术这条地平线已然清晰，然则在这条不断上浮的地平线上，美学又是否仍记得它的方向?

　　“寻找有个性的动画电影”，这是纽约儿童影展的意愿，也是包括好莱坞在内，各地的动画电影制作者都在面临的迷思吧。我们记忆里曾有过的一张五光十色的动画地图，现在往何处寻?